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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癞疤来吧(第1 / 2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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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拎着那块红砖头马不停蹄赶到冰房,局势并不像他王八蛋说得那么严重,码头上两个人正缠着三舅舅,六和尚在边上拉架。应该是外村的两个小子,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两张脸。两个赤佬像水蛇一样缠着三舅舅的膀子,使他无法动弹。看来舅舅遇上高手了,脸上已没了惯有的笑容,这表明他过去的笑全是假的,一个人如果在万劫不复之际还保持那份灿烂的笑容,才是男人的笑,才是旷古奇笑,这种笑才能光照千秋。

现在,他脸颊间充溢的是真实的颓唐和羞辱,那么无助那么触人心魄,惹人生怜。时间就是胜利,时间容不得我内心嘲笑朱宏照的无能。我举起红砖头冲上前去,大喝一声:冲啊!杀啊!这种气势蔚为壮观,动天地,泣鬼神。两个家伙立时丢开三舅舅,极有战略地朝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。

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开,站在不远处,开始观望,不知是看我还是看红砖头,无论他们看什么,我这个七岁的气魄足以让他们胆战心寒了。我挥动红砖头,大喝道:逼养的,你们有种上啊。他们久久不动,和我对峙着,就是不肯近前。我换了一种鼓励语气冲他们喊道:“孙子,来吧,来吧……”他们的眼中猛然透露出一种恐惧,迅速消失在冰房后身的树丛之中。

朱宏照疲惫不堪,亲切地叫我的名字:“小癞疤,多谢你搭救!”这话在我耳朵听起来分明是“来吧,多谢你搭救”。我顿时灵感大发,刚才英武果断的一句“来吧”,让存有侥幸心理伺机再战的敌人顿时跌胆掉魂狼狈逃窜,可见“来吧”一词具有多么强大的威力。来吧!来吧!我就在这里,你们有种就来吧!

我转过身对他说,三舅舅,以后就叫我来吧,懂不懂?来吧。你也告诉任何人,以后不许叫我癞疤,只能叫我来吧。

我五六岁的时候拜了个师傅,不是夏道长,是朱仁。

朱仁是半个种田的,下官河有名的二流子。不过他认得好多字,喜欢读那些破破烂烂没封面没封底的杂志。成天躺在床上读书,香烟不离手,看到酒就好像看到了黄花大闺女,眼睛都绿了。朱仁是下官河的活鬼,大家瞧不起他的地方倒不是一些琐屑的小事,看不入眼的是他偷大姑娘的裤头子和奶罩子。

我长到三四岁时有人叫我“癞疤”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,大家不要动脑筋也能想出来。那时我身上害了好多疮,身上长疮,头上淌脓,苍蝇成天盯着我转,我到哪儿头顶上便苍蝇成群。苍蝇是一种特别聪明的小动物,腥臭气味遭人嫌弃,可它们欣赏,人类感觉的臭在它们就是扑鼻的香。它们专一专情于我,专门找我身上可以吮吸到汁液的地方下口,且沉醉不已,连死也不怕。我从不拍打它们,拍打它们我要遭受疼肉之苦,何苦至于呢?

伤口有记忆,春风吹又生。每年春夏季节,伤口就会重新绽开,露出鲜艳的皮肉,到夏天的时候便全面盛开了。此时朱仁这个活宝就来了,假马落鬼地洗手焚香,然后把半碗香灰涂抹在我的头上,膀子上,后背上,大腿上,还有蛋囊上。我感觉到灰是凉的,冰凉冰凉的,疼痛之感立即消减不少。朱阿宝掐灭了手中没有过滤嘴的烟头,郑重其事,念念有词。他在念经,是什么经不知道。死人的场面我见过不少,和尚念的倒头经我一句听不懂,我也不要懂,懂这个东西有什么?难不成将来我做和尚不成。

朱阿宝抹过灰念过经以后说,癞疤,这几天你坚决不能碰水,否则就会冲撞神灵,三天以后神灵安排好一切才会离开你的身体,到那时候你的疮就好了。

朱宏照把我抱在怀里,玩命地亲我的嘴巴子。

癞疤这名字太难听,我要改名字,叫来吧。一家人全笑了,都赞成我这个小孩子的意见。我的名字是自己的,不是与别人合伙的。我完全可以主张我的更名权,谁也不能阻挡。来吧比癞疤要好一万倍一亿倍。音虽然相同,但意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尤其那个意境,无论谁都能感受到已经不能与过去的名字同日而语了,那是一种登临华山之颠谁敢与我争锋的坦然和决断。

也就是那年,朱大江当年为了拉拢朱仁进一步给我治疮,要我拜他为师。一斤五花肉、两条刀子鱼、一包糖酥果子、两根河藕送到他家,我跪在他脚下叫了一声“师傅”,他拉我起来,就这样朱仁收了他一生中第一个徒弟,当然也是最后一个徒弟。

朱仁是个嫖货,经常到刘寡妇家。刘寡妇是教书先生刘早的亲妹子刘萍,她家的后门其实形同虚设,那几根芦材棒子绝不是用来挡人的,最多挡挡野狗野猫。多年以后,我已经完全忘记那个门,它就是一个洞而已,一个洞能有多大的纪念价值!

果然,不出三天,我身上相继结疤,就好像秋天结果一样,一个接着一个,丰硕而圆满,一边痒着一边愈合着,真是痒并快乐着。我不理解阿宝的手段源于一种什么医道,它是那样神奇,无数庸医在我身上赚钱,结果什么疗效也没有。外公朱大江对女儿说,香灰是假,念经倒是真。朱宏秀的意见与他相反,她说,念经是假,香灰是真的。

其实真与假之间有时就隔着一张薄纸,只要捅破了,真就是假,假就是真。宏照舅舅毕竟是高人,他说了这一番话。朱仁像看神仙一样望了他老半天,我的外婆吴大脚叹了一口气打起了瞌睡。

庄上人叫我癞疤,而忘记了我的名字叫肖木。我一直不满意这个诨号,可又无力改变现状,众人之口你想堵上,可是堵得了吗?

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改掉了这个诨号。

那年我整整七岁,为什么用整整这个词,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,我的生日那天就是整整七岁那天。朱仁告诉我三舅舅在冰房被人围攻了,他找了两块砖头,塞给我一块,说你快去看看吧。我还没搞清怎么回事的时候,他就没了人影。他虽然跑掉了,但我不能不去,毕竟三舅舅是我的救命恩人,不去我会内疚一辈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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